作家部落 张戬炜

    18、裒 着

     

    都知道苏东坡好吃,吃着吃着,就吃成了一个黑大胖子。

    东坡肤黑,长得高大魁梧。《表弟程德孺生日》诗中自称“长身自昔传甥舅,寿骨遥知是弟兄。”长身,就是常州人说的“长子”、高个子。没有一米八五,也要一米七五以上,才敢说自己是“长身”吧?老友李公择,人生得矮小,东坡填过一首《南乡子·席上劝李公择酒》,调笑他曰:“旧日髯孙何处去?重来,短李风流更上才。”“短李”,说的就是李公择。看看、看看,敢在词里公开称朋友“短”,自己肯定要“长”,否则,不就是一只野鸡想“鹤立”于家鸡之中了吗?

    至于胖,那没有问题。《菜羹赋并序》中,东坡说自己“先生心平而气和,故虽老而体胖。”胖成什么样?有他亲笔所写《宝山昼睡》为证:“七尺顽躯走世尘,十围便腹贮天真。”十围,那是一个怎样的腰围?吊桶?提桶?葡萄酒桶?还是呼拉圈?

    饶是这般,东坡兄还是要吃,并且,连河豚都敢吃。

    北宋名士张耒《明道杂志》载:“南人言鱼无颊、无鳞,与目能开阖及作声者,有毒。而河豚备此五者,故人畏之……云能毒人,而土人亦不甚以捕也。”河豚这家伙,为了保命,手段太毒辣了。渔人都不大敢捉,可东坡敢吃。吃了,还要炫耀:“苏子瞻在资善堂与数人谈河豚之美……但云:‘据其味,真是消得一死。’”有文人曾用白话文写这一段,说:“河豚端到面前,苏东坡眼一闭、心一横,就吞下去了。吃完后,呆坐了半晌。大家看着,怕他死了。只听苏东坡大喊一声说,值得一死!”这种文人,还写文章?给老婆提马桶还差不多。当年东坡系狱,误传明天执行死刑。当晚东坡大啖红烧鱼,安然入睡、鼾声如雷。你怎么知道东坡吃条河豚还要“眼一闭、心一横”,太小视苏大学士了!

    废话少说,言归正传。常州人对吃河豚一事,有句名言:“拼死吃河豚”。此语与东坡“据其味,真是消得一死”是不是有关系,缓考,说“拼死”。

    千年实践检验过的真理是,吃河豚吃死的人,就像死于飞机事故的人,是交通事故死亡总人数中的绝少数。河豚鱼肉无毒,只要把内脏、鱼血、眼珠等洗干净了,一般吃不死人,用不着“拼死”。或曰,没有必要提高到“拼”的高度。“老子今天拼了”,是敢死队,是必死的、不再抱老婆的,一如鲁迅兄当年参加杨杏佛追悼会,抱的是必死之心。所以,“拼死”一说,在表达的程度上,貌似有点小问题。

    于是有郡人考,说不是“拼死”,而是“潘洗”。这个“潘”字,常州话的意思是“舍得”。换言之,吃河豚,要舍得洗。

    粗听很有道理。是啊,只要“潘得”洗,就可以放心吃河豚了。细究一下,勿对哇。常州自古襟江带湖,有的就是清水。且旧时的河水、井水,一如清风明月,是不用一钱买的,有什么“潘得”不“潘得”。于是解释曰,不是清水问题,是时间问题。“潘洗”,是指舍得时间去洗,不能偷工减料。嗯,有道理。可再细究,还是有问题。洗一条三五寸长的鱼,再慢,能花得了几多功夫?总比弄一管猪肠肠省事吧。咋就没人说“潘洗吃肠肠”呢?

    请诸位看官看一个字——拚。

    很多人会把它读成“拼”。否也,它读:pàn,常州话读作“盼”。这位仁兄因为与“拼”字长得太像,绝大多数人都把它当“拼”字用。众人拾柴啊,字典里只好给它再注一下:“亦作‘拼’”。还有一注:“古同‘翻’,飞的样子”。

    拚,《礼记·少仪》:“埽席前曰拚。”《疏》曰:“拚是除秽。”意思是说,席前那些肮里肮脏的东西,要打扫干净。换言之,要舍得扔掉。至于“飞的样子”,《诗经·周颂》“肇允彼桃虫,拚飞维鸟”的笺注为:“翻飞为大鸟也”。古人没有精确制导武器,捉一只大鸟烧汤吃,委实不容易。手没抓牢,一下子又飞了。不要心绞痛,要舍得。

    话说到这份上,事情明白了,不是“拼死吃河豚”,没有那么严重,是“拚死”。是舍得死、不怕死,就去吃河豚。就像坐飞机,你不怕从天上掉下来,就去坐。

    再说一个字——裒。

    裒,音:póu。《周易·谦卦》中有“君子以裒多益寡。”与“潘得”的“潘”,常州话发音相近。

    “裒”字的意思是“聚集”、“敛集”、“减去”、“减少”。两个意思看似相反,其实非常准确。对处在特定状态下的双方、譬如买卖双方而言,你敛集、增加了,他肯定减去了。反之亦然。

    为什么讨论这个字?因为常州人在交易时常使用“拚得”一词。使用时,一般读作“拚着”。“着”是助词,表示程度的深浅、状态的持续、祈使的情状,中心词是“拚”。交易时使用“拚着”,不是参加敢死队、没有重大抉择时的心理掂量、不是“舍得”性命去吃河豚,只是双方一增一减的较量,所以,准确的表述应该是“裒着”。

    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,常州方言的助词,譬如“天热到着”,“着”字如秃子头上的虱子——明摆着,为什么郡人都喜欢写作“天热到则”?是不是用“则”字显得更有文化?百思不得其解、不得其解啊。